【徐莉】从精卫填海看当代自我与关系的重建
什么是我,怎样看待自我与他人的关系,在心理咨询实践中是常见的两个话题。许多人挣扎于“别人怎样评价我”“别人是否接纳我”“我如何保护自己的边界”“我如何才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由此,笔者想到了精卫填海的隐喻。
1 精卫填海的故事
《山海经·北山经》:又北二百里,曰发鸠之山,其上多柘木。有鸟焉,其状如乌,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卫,其鸣自詨。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漳水出焉,东流注于河。
是说:精卫原是炎帝的小女儿,名叫女娃。女娃到东海游玩。淹死在东海里没有返回,就变成了精卫鸟,长着花脑袋、白嘴巴、红足爪,它发出“精卫、精卫”的叫声,呼喊自己的名字,每日衔着西山的树枝和石子,用来填塞东海。
在炎帝的时代发生了什么,从而留下了精卫的故事,今日我们已经难以确切地知道。作为一个流传至今的上古神话,后世的学者们也对它进行了各种解读,有的认为精卫填海神话中表现出了人类最本质最永恒的东西:对生存的恐慌,以及在这之上表现出来的人类的永恒的独有的精神气质。有的认为这是人类开始发现灵魂和身体是独立存在的,背后是万物有灵论,有的认为这个故事主要体现了复仇和阻止他人经历自身的悲剧,也有学者从女性主义视角出发,指出这是母系氏族社会向父权社会转变的过程中,女性不得不依存于男性而对男权制度产生不懈的抗争。当然还有一种人们习惯的解读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为信念不懈奋斗的精神。
吸引我目光的是精卫一遍一遍在呼喊自己的名字,就像不甘心自身的存在和意志被大海淹没,而大海,如果我们带着象征的目光,大海是无意识,是人类生命的源头,是集体的母亲。这不禁让我想到在当代中国,网络思潮中很多人在呼喊的也是“做自己、做自己、我要做自己。”可以说,这呼喊是愈演愈烈,有着深远的历史背景。只要对近代中国史有些许了解,父辈和祖父辈经历了什么,战争、饥荒、运动,时代大背景下的个体可能经历流离失所、骨肉分离,人的精神需求让位于生存需求、物质发展,活下来、抓生产是主旋律,个体的内在世界、独特性被忽视。遑论在重男轻女的文化背景下,男性在努力承担起家族的期许,女性挣扎于与男性竞争和性别身份认同的两难中,而孩子,在“被迫内卷”中抑郁焦虑的比重都在增大。一时间,咨询室、工作坊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在被问及“你的感受?你的需要呢?你的愿望呢?”后,无不感受到自我在环境中被关注得太少,从而激起了深深的哀伤或强烈的愤恨。人这一生虽然赤手空拳亦无法真正带走什么,但这过程倘若不能按照自身的意愿生活,便会心有遗憾不甘不满,倘若还不能表达这不满,一味委曲求全,那么多半会抑郁、出现躯体化,或者麻木地去生活。
一百多年前,一对一谈话式心理治疗开创以来,心理治疗这一特定的形式和行为持续地关注起个人内在生活,并试图通过了解和确认个体感受、需要、欲望、愿望,搬开防御来帮助人们更好地生活,治疗师(咨询师)通晓象征性语言、洞察移情性反应,以期实现无意识的意识化。这很像从大海中捞起那个名叫女娃的女孩,问她,你还好吗?跟我说说你自己吧,我愿意聆听啊。所以,当我在咨询室中与不同的来访提到精卫的故事,每个人都心有戚戚,纵然心理学家荣格有云:自我是最大的情结,亦或纵然现实有诸多困难阻碍、诸多求而不得,形成一个有边界、能拒绝、有偏好、能选择的自我,获得一定的自主感、自信心、自我掌控感,仍是人生海海中的一叶舟。有人在咨询后在现实找到自己的位置、有人在咨询后和他人有了更多冲突,具体的现实表现不一而足,但在精神的世界里都获得了更大的自由。
女娃化身的精卫鸟,何尝不是精神生命与御风自由的象征呢?我们甚至可以认为,一些人选择了心理咨询这份工作,正是与精卫有着相似的一种“心怀天下”的情怀:我曾被无意识淹没,我愿后人不再遭受此难。很难说这是巧合还是无意识所为,精卫恰恰是“精神卫生”的简称,当代人们常将某地精神卫生中心,简称为xx精卫。无论如何,在这个故事被讲述的数千年以后,这个时代很多人需要精神卫生工作和发展精神生活。镜映、共情、回应,重建依恋帮助一部分人重建自我,继而有基础获得好的关系。在意象对话的成长中,当一个初步了解了自我是如何建立以及知晓了下一步自我该如何重建,就相当于是珍珠的水平。
2 呼喊自我的阴影
我们理解了炎帝的女娃想要活出自我的强烈愿望,但也不难发现她在成为精卫后,每一日都与大海捆绑,她本名唤“女娃”,日复一日呼喊的确实作为应对的“精卫”二字,于此,我们也可以说,女娃一生被应对所占据了,她活了情结的一生,而心愿尚未可知。这何尝不是许多人使用短暂一生的方式呢?不罕见的,一辈子想要证明自己的好亦或一辈子控诉别人带来的伤。自此,如果我们往心灵深处探索得更深,便会思考“到底什么是主体”,人我的边界究竟是什么,两个自我中心的人在亲密中如何妥协,如何在承认自己的有限和为自己负起责任之间取得平衡。当对自我的重视搭上“自恋”这趟原始的便车,可能带来什么意想不到的结果呢?
德国心理学家埃里希.诺伊曼在《意识的起源》一书中提到,一个过分独立的自我意识会与无意识隔绝,自尊和自我责任感也会堕落为傲慢与自大。虽然从最初开始,自我知道要远离无意识,但自我不能失去与无意识的接触,因为无意识是其自然平衡功能的基本组成部分。如上文所言,对无意识、大母神的认同会削弱意识的男性面,降低意志的活跃度和自我的定向力量。精卫从女娃化身为象征阳性、男性的鸟,对精神父亲的认同也会削弱意识的女性面。如果说西方文化已经有学者在反思个体与集体分裂带来的文化危机,那么当代中国的心理学者理应提出,我们不必走他们的老路、弯路。好在中国的文化中早有资源,从忠恕之道到境随心转,中国文化对内外关系的洞见、对人我边界的把握、对心的认识,理应助力新时代的心理工作者走得更稳更远。
在心理咨询实践中,我一次次意识到当一个人沉浸于完美父亲、母亲的期望,沉浸于被看见、被认可的渴望,那么这种渴望虽以伤痛、匮乏的面貌呈现,另一面却可能是不接受世界与我不同的吞噬。那强烈声称拒绝溺亡于大海的人,也许恰恰是主动选择和大海融为一体,不分化。照见阴影,方得始终。
而关系的重建,从自我萌芽开始,经自我疗愈、自我分化,以及对他者的看见,一次次看见,就是仁。
意象对话植根于中国文化,认为没有一个固定不变的我,有的只是个体选择性认同的我,这一点,走在意象对话的道路上,可以更多体会到“自我”的灵活与自由。
· END ·
*声明: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不代表意象对话公众号的观点或立场。
作者个人简介:
徐莉
北京林业大学意象对话研究中心副主任,中国心理学会注册心理师,北京大学心理学硕士,意象对话珍珠级心理师,意象对话研究中心常务理事,意象对话核心课程讲师,著有《和生命的意外共处》。
本文选自第十九届全国意象对话学术研讨会论文集